戲弄是一種緊急或重要的縫隙裡輕微、戲謔,閃現在生活中,輕如鴻毛的事物。有時它的輕盈到一閃而瞬,讓人彷彿只是走進,又走出了一個插曲。然而它其實漂浮在生活的上空,以寓言般平靜口吻一直存在著。戲弄是最沉靜的事物,它不會提醒人們看穿生活的可笑或悲傷或許只在一個下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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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正當中的中午去追麵包。整個夏天朗朗無雲的空氣中,蟬在每棵行道樹葉隙之間瘋叫,揹著書包繞學校快一大圈,筆電平板壓著剛看完復建科的肩膀(醫生說現在的大學生書包到底怎麼了)。但我很亢奮。
想起來一切對於麵包莫名其妙的勝負欲,大概是自以為掌握得了生活—或努力嘗試而多有失敗的不甘心。覺得,自己正在努力在成為一個照顧自己的大人啊。我煮飯、我打掃(月薪嬌妻等級認真的那種)、自己鋪租屋處的超重貼皮地板、自己打蟑螂。我以為我用盡畢生智慧勇氣至少掌握了一點獨自生活的技巧。
結果不可能就會在車籃的麵包憑空消失,那個震撼啊。
我顧不好一個麵包。
回過神來,應該就是被吹走了。但是這種在各種大事期中考報告教授臉色等等等,感覺人生快毀掉中間突然出現:麵包跟你說,欸我還在,欸我不見了。空到不能再空的車籃,就好像有兩張對比新聞照,一模一樣的車籃—一種太明顯的大家來找碴—一個有麵包,一個沒麵包。真的不可能。
被吹走,或者環校機車道不平被震出去的。無論如何,一個弱小可憐脆弱無助的麵包,掉到馬路上—在新竹我來第一個月,坐校車就被司機甩尾撞到三次頭的地方—會有的慘狀雞以想像。抱持著我可能還能在學校撿到它,那個我寶貴的小麵包,我開始擔驚受怕地沿路步行回到,幾個我覺得最可能掉麵包的地方(最可能掉麵包這種話我都沒想過有一天我會說出來)。
轉彎草叢—沒有。車道大斜坡—沒有。涵洞風口—沒有。我已經快累死了,因為一種很快就能找到的莫名自信,頭腦抽筋沒有騎機車出來找。我就這樣背著書、筆電、平板、復健科醫生覺得不可思誤的文書量(可能還有怨念),走啊走。那個日光炎炎的中午,空氣都快要模糊,我邁著腿,但覺得自己可以原地成為交大的麵包傳說地縛靈。
意識還有希望的邊緣,我咬牙往前最後一點,從制高點看校門下坡路的方向。
沒有。
一切的一切,或許是從這裡開始,好比若是沒有足夠的戲劇性,就對不起自己剛才的辛苦。我被激起不知道哪來的志氣,對於被吹走的麵包活要見人死要見屍,它必須承擔對於麵包之路執著的重量。重走一次剛才的死亡之路,回到車棚,返回去騎車找了一遍學校,又是重來的轉彎草叢、車道大斜坡、涵洞風口。麵包失蹤的我好像殺紅了眼,不論戰場多大,這一役必須贏回勝利,把車騎出校外,準備沿路從光復路上,往回麵包店的路找。想著如果麵包找不到或被慘烈摩扁,要去幾公里外的那家,買回一模一樣的。士為知己麵包死,士不可沒有麵包,做好了目睹麵包慘狀或是必須繞遠路去麵包店,壯烈成仁的準備。
誰知道後來就平淡的找到了。
被吹在路上,紙袋小折損但麵包完好,一點沒被車輾過痕跡,反而鹽奶油捲麵包,看起來像被我放車籃時不小心壓到的那種洩氣的扁掉。
沒有什麼壯烈場景,沒有橫屍路邊或草叢的四濺番茄餡或皺紙團,也不是哪個快轉或下坡路段。就只是一條普通的路,車籃太低,然後麵包輕鰹地被吹走,竹風節奏的低調。一切只是新竹的風、車籃的幫襯,跟想自由但有分寸的麵包而已。
一種失望的無聊啊,就算是如此的一點想像。一個無足輕重麵包的壯烈故事,以國宴的開始,淪為幼兒園舞蹈表演的草草結束,彷彿被世界小小地踹了一腳。如同神祇慵懶的午後遊戲。用盡全力生活,彷彿要證明一切的努力以一件小事讓人以為能看到大功將成。然而結果是平平無奇地檢到,令人失望完好的麵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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寓言如斯,生活如斯。很難看清究竟是寓言先示了生活,還是生活需要誕生萬言,或詮釋的思考在生活中流轉,所繞結團成霧。
也或許,人就想讓它持續模糊。